上世纪四十年代末,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47号,看似一个普通的小四合院,住家门前没有任何标志,不熟悉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里还是个饭馆。这个院落就是在京城鼎鼎有名的,解放初期,周恩来总理特别指示“一定不要失传”的谭家菜。
“帝都品物,擅天下无双;饮食佳品,五味神尽在都门。”在北京菜中,既有闻名于世的宫廷菜,还有一批精美的以私家烹调闻名的官府菜。所谓官府菜,是指古代官宦之家所制的精致馔肴,其创制者多为官员们的家厨。同时,由于古代的官员几乎都是读书人出身,他们中许多人本身就是品味家,往往喜欢参与到菜肴的制作中来,因此官府菜又被称为官僚士大夫菜。官府菜远在西汉时已出现雏形,汉郭况的官府有“琼厨金穴”之称,晋石崇有“咄嗟立办”之品。明清之时,达官府第更是各有家厨,争相斗艳。
在京城,流传最广的官府菜是以清末谭家谭宗浚父子所创的“谭家菜”为代表,它与南京随园菜、曲阜孔府菜,并称为中国著名的三大官府菜。
谭家菜创始人谭宗浚是广州南海人,出生于书香门第,是大学士谭莹之子。受家庭儒染,儿时就解韵学,出语不凡,八岁作《人字柳赋》,时人争相传诵。谭宗浚崇拜宋代三苏,勤苦自励,孜孜不倦,思欲成器,咸丰十一年(1863)中举, 同年赴京会试,未能及第。《清史稿》记载,谭莹让宗浚在家闭门读书十年,才许出仕。谭宗浚饱读四书五经,博涉经史子集,强攻《文献通考》。同治十三年(1874)二十七岁的谭宗浚再赴会试,殿试以一甲第二名中榜眼。授翰林院编修,国史馆协修、撰修,方略馆协修。光绪二年(1876年)充四川督学,八年(1882年)任江南乡试副考官,十一年(1885年)京察一等记名道府,曾出任云南粮储道、按察使,稳步跨进清朝官僚阶层。
谭宗浚一生酷爱珍馐,谭家菜既是谭宗浚入翰林后有名的。当时京城饮宴蔚然成风,饮宴在京官中几无虚日,京官每月一半以上的时间互为饮宴。谭宗浚入京后,居住在北京西四羊肉胡同,更是热衷于在同僚中相互宴请,以满足口腹之欲。谭宗浚宴客,善安排,精调味,将家乡粤菜与京菜互为调和,在京官中颇具名声。
谭宗浚,无疑是谭家菜的核心灵魂。作为一个王朝末端的旧时代文人,美食对于他来说,是一种雅好,是在官府私家后院里的怡情把玩。正因此,才奠定了谭家菜的雍容华贵。常言说:厨子的手,文人的口。如果说,厨子的手是一道菜式的技术保障,而文人的口无疑则是一道菜品的核心灵魂。这个灵魂就是文人的雅致和品格。谭宗浚宴请时,不惜重资礼聘京师名厨,随请随辞。谭家女主人都善于烹调,久而久之,在烹调过程中将技术学到手,不断提高烹调技艺。
谭家菜咸甜适口,南北均宜,调料讲究原汁原味,制作讲究火候足、下料狠,菜肴软烂、因而味道鲜美、质地软嫩。口感醇厚、绵润、本色。中庸和平,讲究原汁原味,自成菜系,尤其是谭家菜中的清汤燕菜更有其独道之处。
谭宗浚一代文人,任上渴望作为,在清廷同僚中享有声誉。当时,岑毓英借镇压雄寇、匪叛之时,乱兴大狱,陷害异见。谭宗浚得知此事后,坚持己见,向他表示:“你如果党同伐异,我必先到吏部揭露”,从此被人记恨在心。在广西作官时,谭宗浚风骨传闻世间。当时人们慨叹说“似谭宗浚这般年轻文士而不畏强权的人,实在罕见呀!”正因为他的亢直性格,被执掌翰林院的掌院所厌恶。终于,以他的文人清高和直言不讳,惹得人怨而被外放云南粮储道,不得不结束他所留恋的京官的清闲和舒适的生活。谭宗浚不乐意赴此外任,想辞去职务,又不允许,只是再授按察使的监察权。虽颇有政绩,但谭宗浚郁闷成病,光绪十四年(1888年)引病归家,半道行至广西隆安时,郁郁而亡。
谭家菜真正名闻遐迩,却是谭宗浚之子谭瑑青所为。谭瑑青生于京城,对饮食之讲究,过于其父,以精于饮食为乐。谭宗浚离京充任外官时,谭瑑青亦随往,对各地方菜多有涉猎,积累食谱甚丰。当时,一般官宦人家都热衷于广置田产,唯独谭家父子却刻意饮食。
谭宗浚去世20年后,谭瑑青从广东南海回京,把家从西四羊肉胡同搬迁至菜市口的米市胡同,并图重振家门。辛亥革命后谭瑑青任议员,后又在交通部、平绥铁路局、教育总署、内务总署、实业总署等处任秘书。然而,当了多年的秘书,谭瑑青对公务文书却始终一窍不通,只是给人作点儿寿序、挽联之类的。谭瑑青好书画词章,时常与高明雅友诗书往来,赏花饮酒。谭瑑青比其父更嗜于宴请四方名士,虽已家败,丝毫不改嗜吃之习,谭家简直成了大清的遗老遗少们的根据地,天天高朋满座,盛宴敞开。后来坐食山空,他甚至变卖珠宝、字画,以致房产,筹款举宴。实在无法维持,便悄悄地承办家庭宴席,以变相营业贴补家用,维持盛宴常开。开门迎客,毕竟不是一个光彩的事,按照旧时代的说法,属于给祖上跌份的“贱行”。碍于面子,谭家即便是经营生意,仍然保留了其家宴的本色,绝不挂出“餐馆”的招牌。
当时订谭家菜宴席,必须转托同谭琢青相熟之人。谭家菜每次只承办三桌,每桌席的价格不低于一百块大洋,且需要提前三天预定。那时两块光洋可以买一袋花旗国的洋白面,不菲的标价绝非一般百姓所用,即便是中产阶级也少敢问津。但北京历来为首善之区,人文荟萃,各方面的人物云集,无论政界、军界、财界、文化界、戏剧界,炙手可热的名人很多“口之于味有同嗜”,自然都想来尝尝谭家菜。有许多素不相识的人慕名而来,以重金求其备宴,以求一快朵颐。第一次吃得好,第二次还想来,因此谭家菜的生意越办名声越大,从来未清淡过。有些住在外地的人,也要想方设法,以吃到谭家菜为快。例如画家张大千,对谭家菜甚为赞赏,与谭琢青友谊甚厚。他住在南京时,曾多次托人到谭家买得刚出锅的“黄焖鱼翅”立刻空运回家,上桌享用。据《四十年来之北京》一书记载:“耳食之徒,震于其代价高贵,觉得能以谭家菜请客是一种光宠。弄到后来,简直不但无‘虚夕’,订座往往要排到一个月以后,还不嫌太迟。”可以说谭家菜是最早商业化的官府菜,从谭瑑青在家开始接待食客的第一天起,标志着曾经显赫一时的官府私家菜开始进入到一个生意时代。
谭家菜作为官府菜能流传下来实属不易。官府菜在规格上一般不得超过宫廷菜,又与平民菜有极大的差别。民国初年,人称“私家名厨,胜于菜馆”。北京最出名的私家烹饪有三大家:一为军界的“段家菜”,二为银行界的“任家菜”,三为财政界的“王家菜”。此三家都随着官府老爷的盛衰而起落,最终灰飞烟灭。“谭家菜”出来后,味压群芳,名声大噪。当时京城出现菊坛、烹坛“双谭”竞秀,流传着两句话:“戏界无腔不学‘谭’,食界无口不夸‘谭’。”其中,戏界的谭是指“伶界大王”谭鑫培;食界的谭指谭家菜掌门人谭瑑青。有人还将谭瑑青的名字取其谐音戏称为“谭馔精”,颇有推崇之意。
吃谭家菜,还得遵守谭家的规矩。请客时,一定要连谭家的主人也请在内,不管就餐者与谭家是否相识,必须要给主人留一个席位,留一副碗筷。以示这里不是生意,而取雅聚之意。谭瑑青每席都欣然入座,他只夹一筷子,品尝一下,寒暄几句,便会离席。遇有文人墨客光顾,谭瑑青会与他们彼此切磋。据邓云乡先生记:“如果座中熟人多,大家杯盘狼藉之余,酒酣耳热之际,各出所携,或一部宋元椠本,或一卷唐、祝妙墨,互相观赏,互相鉴定,这就不只是口腹之欲,而是充满交融学问和艺术的文化气氛了。”此外,无论吃客有多大的权位,都得走进谭家门来吃谭家菜。当时很多名流在京城请客,希望谭家厨师能出“外会”,均遭到拒绝。据说民国中期,汪精卫在北京宴请社会名流,想仗着自己的头脸请谭家破例出一次外会,结果被一口回绝。汪精卫闻报颇为不满,又碍于谭家菜在京城的赫赫名声,派人与谭家协商,说尽好话,各有让步。谭家才给他做了两道菜——“红烧鲨翅”和“蚝油紫鲍”,这两道菜都是谭家事先做好后才送过去的。谭瑑青果真终其一生也没有答应过任何外会。
谭家菜南北合流,佳肴近两百多种。俗话说“南甜北咸”,而谭家菜不断吸收各派名厨之长,成功地将南方菜同北方菜结合起来,在烹调中糖、盐各半,以甜提鲜,以咸提香,做出的菜肴口味适中,鲜美可口,无论南方人、北方人都爱吃,加上选料也精,加工也细。谭家菜的最大特点,是讲究原汁原味。烹制谭家菜很少用花椒一类的香料炝锅,也很少在菜做成后,再撒放胡椒粉一类的调料。吃谭家菜,讲究的是吃鸡就要品鸡味,吃鱼就要尝鱼鲜,绝不能用其他异味、怪味来干扰菜肴的本味。在焖菜时,绝对不能续汤或兑汁,否则,便谈不上原汁了。谭家菜是家庭菜肴,讲究慢火细做,不像一般菜馆里的菜,出于经营的需要,多是急火速成。而在谭家菜中,采用较多的烹饪方法是烧、烩、焖、蒸、扒、煎、烤,以及羹汤等,而很少有爆炒类的菜肴,亦不讲究抖勺、翻勺等技术。
谭家菜以烹制海味菜最为有名。在烹制海味中,又以燕窝和鱼翅的烹制最为有名,仅鱼翅的做法就有十几种,如“鸡丝鱼翅”、“蟹黄鱼翅”,“沙锅鱼翅”、“清炖鱼翅”、“海烩鱼翅”等。这些菜均系家庭制作方法,用料实惠,鱼翅全凭冷、热水泡透发透,毫无腥味。用整鸡、整鸭、干贝、火腿按比例下锅,用火工二日,将鸡、鸭完全熬化,溶于汤中,过细箩,出醇汤,将鱼翅放入汤中,用文火㸆上一日,整个鱼翅烹制过程需三日火工。制成后,翅肉软烂,味极醇美。而在所有鱼翅菜中,“黄焖鱼翅”最为上乘。这道菜选用珍贵的黄肉翅(即吕宋黄)来做,讲究吃整翅,一只鱼翅要在火上焖六个小时。这样焖出的鱼翅,汁浓、味厚、吃着柔软糯滑,余味悠长。
谭家菜中的“清汤燕菜”更有其独到之处,它不采取用碱涨发燕窝的办法,虽然那样发出的燕窝颜色白,量也显得多,但是营养受到很大的损失。谭家菜的做法是:用温水将燕窝浸泡三小时,再用清水反复冲漂,非常细地择净燕毛和杂质。待燕窝泡发好后,放在一个大汤碗内,注入半斤鸡汤,上笼蒸20至30分钟左右,取出分装在小汤碗内。再把以鸡、鸭、肘子、干贝、火腿等料熬成的清汤烧开,加入适量的料酒、白糖、盐调好味,盛入小汤碗内,每碗撒上几根切得很细的火腿丝,即可上桌。此菜汤清如水,略带米黄色,味道鲜美,燕窝软滑不碎,是谭家菜中的代表作。
在谭家筵席中,吃燕翅席有一定的规矩。谭家菜名厨彭长海曾介绍说:
客人进门,先在客厅小坐,上茶水和干果。待人到齐后,步入餐室,围桌坐定,一桌十人。先上六个酒菜,如“叉烧肉”、“红烧鸭肝”、“蒜蓉干贝”、“五香鱼”、“软炸鸡”、“烤香肠”等。这些酒菜一般都是热上,上好的绍兴黄酒也烫得热热端上来,供客人们交杯换盏。
酒喝到二成,上头道大菜“黄焖鱼翅”。这道菜鱼翅软烂味厚,金黄发亮,浓鲜不腻。吃罢,口中余味悠长。
第二道大菜为“清汤燕菜”。在上“清汤燕菜”前,给每位客人送一小杯温水,请你漱口。因为这道菜鲜美醇酽,非净口后,则不能更好地体味其妙处。
接着上来的是鲍鱼,或红烧,或蚝油,汤鲜味美,妙不可言。但盘中原汁汤浆仅够每人一匙之饮,食者每以少为憾。这道菜亦可用熊掌代之。
第四道菜为“扒大乌参”,一只参便有尺许长,三斤重,软烂糯滑,汁浓味厚,鲜美适口。第五道菜上鸡,如“草菇蒸鸡”之类。第六道菜上素菜,如“银耳素烩”、“虾子茭白”、“三鲜猴头”一类。第七道菜上鱼,如“清蒸鳜鱼”。第八道菜上鸭子,如“黄酒焖鸭”、“干贝酥鸭”、“葵花鸭”、“柴把鸭子”等。第九道菜上汤,如“清汤蛤士蟆”、“银耳汤”、“珍珠汤”等。所谓“珍珠汤”,是用刚刚吐穗、两寸来长的老玉米制成的汤。
最后一道为甜菜,如“杏仁茶”、“核桃酪”一类,随上“麻茸包”、“酥盒子”两样甜咸点心。至此,燕翅席告结束。上热手巾后,众起座,到客厅,又上四干果、四鲜果,一人一盅云南普洱茶或安溪铁观音茶。茶香馥郁,醇厚爽口,饭后回甘留香。
曾有人吃了谭家菜燕翅席后,发出“人类饮食文明,到此为一顶峰”的赞叹。还有人曾借这样一句古话,来形容吃罢谭家菜燕翅席后的心情:“观止矣,虽有他乐,不敢请矣。”
除了燕窝鱼翅,山珍海味等拿手佳肴外,谭家菜对于素菜、甜菜,冷菜以及各类点心等也很拿手,例如汤鲜味美的“蚝油鲍鱼”,新颖别致的“柴把鸭子”,脆嫩香鲜的“两色大虾”,清淡适口的“银耳素烩”,都是极有特色,别具一格的佳肴。谭家菜的点心中,“麻茸包”馅甜而香,入嘴即化,非常适口;“酥合子”则是肉馅鲜美,酥皮松脆,色、香、味、形俱佳。
谭家菜讲究色、香、味、形、器五美俱全,所用器皿,古色古香,都是顶上古瓷,大部分菜品都用精致的器具分盛,客人一人一份。同时,谭家菜也非常注重环境,一间客厅,三间餐室,家具皆是花梨紫檀;古玩满架,盆景玲珑,四壁是名人字画;室雅花香,设备齐全,让顾客受到一种古朴典雅的氛围。因此,凡吃过谭家菜者,皆称“不为妄费”。
谭家菜的烹制者,历来是谭家的女主人及几位家厨。谭瑑青虽然被称作“谭馔精”,但他是不会上灶的,所有后厨的事务从购货选料,到配料掌勺,全部是由他的三姨太赵荔凤亲力亲为。20世纪30年代,北京报刊在报道谭家菜时说:“掌灶的是如夫人和小姐,主人是浮沉宦海过来人”,这如夫人指的便是当时的谭家三姨太郭荔凤。赵荔凤出身贫寒,从未上过学。然其天资聪颖,善于烧菜的天赋和技能为谭瑑青所垂青,便收纳为妾。婚后短短几年,赵荔凤便全面掌握了谭家菜的秘诀。到京师后,每当名厨掌勺,赵荔凤在旁偷艺,不但广泛汲取京师各路名厨的营养,也是谭家菜把原材料关的一把手,山珍海味等名贵原材料,总是由她亲自挑选目的只有一个,即不失谭家菜的至高品质。
1943年,谭青去世。之后,三姨太赵荔凤患乳腺癌,病重时,家中掌勺便传予了彭长海。彭长海16岁即来到谭家帮工,做家仆,始从粗活做起,生火洗碗,闷头苦干,虽日夜辛劳,却依然喜笑天然,颇得谭家喜爱。后来又到后厨帮案,认真好学,从而掌握了各种原料的加工和配菜的技艺。赵荔凤术后,体力不支,为了谭家菜的继承光大,赵荔凤便将灶中一切委托给了彭长海等人。1946年赵荔凤也离开了人世。此后,谭家便由二小姐谭令柔主持家政,勉强维持。
1949年共和国成立,谭令柔参加工作。谭家也由宣武区米市胡同19号的老宅迁出,家厨彭长海(红案)、崔鸣鹤(冷荤)、吴秀全(白案),租住果子巷的房屋,继续经营经营谭家菜残余。1954年公私合营,店址又迁至西单的承恩居。1957年,西单商场扩建,“曲园酒楼”并入“恩承居”,自此一居两菜。虽然谭家菜有彭长海全班人马努力支撑,无奈世事变迁,此时的中国人都在齐心革命,谭家菜自然成为腐朽没落的旧事物,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,故而门庭冷落,近乎倒闭。1958年,周恩来宴请外宾时了解到谭家菜的境遇,便向政府提出建议将谭家菜原班人马移至举办国宴的北京饭店,成为北京饭店拥有的川、粤、淮、谭四大名菜之一。从此,谭家菜得以保留下来。
时至今日,谭家菜被完好地继承了下来,并获得了新的发展。从中国烹饪历史角度说,谭家菜是一块活化石,提供了一份研究清代官府菜的最完整而准确的资料。做为中国官府菜中的一个最突出的典型,谭家菜不仅赢得了许多国内外老饕的赞美,也引起了不少烹饪研究家的兴趣。有美食家赞叹:人类饮食文明,到此为一巅峰。